“神农尝百草,日遇七十二毒,得荼而解之”。茶最早是因为药用,而为我们的先人所知。茶可入药,建茶史料也多有记载。
身为建州人的我,初识茶,也是因为茶可入药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,那时我还是八九岁的孩童。清明时节,我随父亲到村子的后山去挖竹笋。刚到步入竹林还未立稳,脑门上一阵嗡嗡响,头皮就被野蜂蛰了一个包。鼓包渐渐红肿,并伴随着阵阵刺痛。父亲那时也就三十多岁,但早已经是干农活的老把式。只见他在竹林间搜巡,在一小树丛前采了几张嫩叶,放入嘴里咀嚼了一阵,随后将和着唾液的糊状团团敷在我头上的肿包处。父亲平时言语不多,继续抡起他的锄头。不多时,头顶的伤口处就像涂了“万金油”一般,热辣感减退,清凉感愈盛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,我找到那棵树丛,扯下两片嫩叶,小心的放进嘴里。才嚼上几口,口腔里立即泛起阵阵草木香,且香气愈来愈浓郁、愈来愈清淅,接着舌面上感到有些青涩,继续嚼着渐渐转为清甜,那凉丝丝的甜,从喉头沁入胸腔,充满整个身心。
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茶树。
父亲早逝,没几年就离开我们走了。如今我已过知天命的年龄,每每走入茶山,总会不经意摘下几片茶叶,放入嘴里细嚼,那是父亲的味道。
家乡的北苑茶,很古老,也很有名。
宋徽宗在《大观茶论》中称赞“龙团凤饼,名冠天下”,说的就是家乡的北苑茶。北苑茶因其“甘芳独擅天下”的美誉,得到历代君王推崇和文人士子的追捧。如此精妙的绝品,岂能潦草饮用?古建州民间斗茶时使用的点茶法,成为宋代品饮上品茶的主流方式。点茶在蔡襄与宋徽宗的推动下蔚然而起,盛造其极。有宋一代已逝去近800年,这种连同茶末一同吃下的饮茶方式,早已从我们的茶饮活动中销声匿迹。而建州方言现仍将“喝茶”唤为“吃茶”。
过去,在我们建瓯的小山村里,家家户户都总有一瓮大壶茶,可以自饮,也可待客。那时最好的茶叶都不舍得自己喝,待到赶圩时送到集市上换钱买些日用品。留给大壶茶一般是“粗枝大叶”的二春茶或是拣剔剩下的茶梗。上世纪七十年代,村庄大多还没通上自来水。我还是孩童时就常见父亲一大早就从溪边挑来满满的一担水。母亲也总是早早就刷好锅,等到水一到,就操起磨得缺了半边的竹制水瓢,舀上几瓢水倒入大铁锅中。母亲边烧水,边洗茶壶,紧接着从陶制的瓮子里掏出一把茶叶,投入早已碰得缺嘴的茶壶中。每到盛夏,父亲午间劳作归家,总见他直接捧起大茶壶,仰起脖子一顿牛饮。那咕嘟咕嘟的声音,至今还时常响起在我的耳旁。儿时我个头矮,力气小,举不起大茶壶,就弯下身子将嘴巴对准壶嘴来一顿畅饮。有时没有扶稳,茶水常浇湿了胸前的衣服。
《满庭芳》中黄庭坚在烹点北苑茶时有着“纤纤捧,冰瓷莹玉,金缕鹧鸪斑”的雅致与奢华,而大壶茶饱含着的质朴与酣畅是其没能体会到的。我想如果黄庭坚能穿越到现代,同样能感受到大壶茶也有“如甘露,不染尘凡”的魅力。
如果需要到离家较远的山垅田干农活,父亲就会拿出装茶神器——茶筒。茶筒一般选竹腔较大且竹节较长的毛竹制作而成。第一节竹子削去一大半,制成提手。第二节竹节上凿出一个小孔,竹节间可以装入茶水,再塞上木塞。茶水装好,饭菜带上,我随同父亲到山垅田扦插茶苗。虽然我那时才八九岁,但也是父亲干农活的小帮衬。看到一张张扦插叶在我的手下整齐列队,成为一排排的小哨兵,甚是得意。最开心的要数吃午饭的时光了。父亲和我寻了个阴凉凉的空地坐下,取出早上母亲就备好的午餐。那个年代农村生活条件差,说是午餐,但大多只有白米饭与酸菜。父亲取出茶筒,拨去木塞,将茶汤浇到米饭上,“哗哗”的几口一大碗“浇茶饭”就下肚了。我也想学父亲鼓捣出“哗哗”的声音,但是茶汤里带着青竹的气息,香得那么诱人,那么纯粹,那么鲜甜,实在是不舍得那般的囫囵。
《浙江通志》有记载,蔡襄与苏舜元斗茶,蔡襄的茶品质好,而且用的是惠山泉。苏舜元泡的茶品质次,可他用竹沥水。苏舜元逆袭取胜,斗败了蔡襄。茶筒倒出的茶浇饭,是那么的甘香,我想与苏舜元的竹沥水斗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吧。
父亲用过的茶筒,虽经多次搬家,我还一直收着,但再也没敢用过。我怕即使注入上等好茶,也泡不出那时的鲜香来。
宋代家乡的北苑茶一直以其稀缺性致胜,茶叶的品饮功能淡化,成为“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”的奢侈品。到了北宋末奢靡之风愈演愈烈。为迎合徽宗的喜好,转运使郑可简甚至用“银线水芽”制作天下第一的“龙园胜雪”,时人称:“茶之妙,至胜雪极矣,每斤计工值四万”。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。这样的穷奢极欲,激起民怨沸腾,北苑茶农多次毁园抛荒。在被朱元璋废止之前,事实上北苑贡茶已经走向了一条自我没落之路。
许多人,为北苑茶无法重现宋时的辉煌、无法再现“中书、枢密院各四人共赐一饼”“一朝团焙成,价与黄金逞”的景象而叹息。我认为则不然。集天地之精华的北苑茶,只有复归于普罗大众,才能重新发出本属于它的熠熠光辉。
来源:建瓯市东峰镇 张松辉,信息贵在分享,如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删除